书香宁德丨勾起你回忆的那些野草,还记得多少?
各位微友,相约周末。本期“书香宁德”是宁德本土作家石城给大家带来的《草记》。
文 | 石 城
如
果说,乡村是土做的,那么乡村里的人就是草做的。自古就把平民说成是草民,乍一听,颇有点不敬,但仔细想想,又很有道理。民者,任人宰割,草者,任人践踏,皆能生生而不灭,不能不说,二者命运的确是息息相通的。虽然言语间多少有点悲凉。不过,草的生命力之顽强,那是众所周知的。乡村里的草更能说明这点。对于自小就生在乡村、长在乡村的人们,个中的体会,可以说再深不过了。
在乡村,这样的事情经常有。将一株草连根拔起来,扔在那里不理不睬,眼看都已经晒蔫了,可一场雨过后,它又神奇地活了过来。尽管它的根还没有找着土,并扎下去,它的尾巴,也就是它的芯,已经向上弯了起来,并长出了新叶子,嫩嫩的,一看就是充满希望和生机的那种。那个样子,好像是在对人们说,瞧,我又醒过来了。这情景,有时让人欣喜,有时却令人沮丧。就看它是什么草,长在什么地方了。
有一种藤状的草,叶子长得像老鼠耳朵,小巧玲珑,嫩嫩滑滑的,至今印象深刻,却说不出它的名字。小时候,经常整篓整篓地拔回来,剁碎了喂猪。有一次拔得太多了,猪吃不完,拿去喂兔子,兔子也吃不完,剩下半框剁得碎碎的,颜色都变黄了。母亲说,那就倒掉算了。我于是将它倒在后门的垃圾堆,之后很自然地就忘了这个事。不想,几天过去了,一个雨后的清晨,我偶然打开后门,走出去一看,那个垃圾堆上,竟然就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草,正是我先前倒掉的那种,鲜绿鲜绿的,非常漂亮。原来我倒在那里的那些碎草屑,并没有烂掉,而是几乎每一截都生了根,发了芽,重新长成了一朵朵新苗。远远看去,那些小草苗仿佛正手拉着手,说笑着,热热闹闹的,连成好大的一片。在那一刻,当那道亮丽的景观突然闪现在眼前,要是换成现在的我,一定会说,那简直就是一场大规模的起义!当时年龄还小,思想还没那么复杂,只觉得惊异不已,仿佛意外抱回了上天一份承受不起的大礼,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现今的乡村逐渐变了。土屋开始变砖房,石路开始变水泥路。砖房且不说它。水泥路平坦而坚实,固然好走,但水泥把地面封得严严实实,铁板一块,一幅刀枪不入的德性,草无处生长。人因此也不免变麻木。原先可不同。曾经最好的路,也不过石芯路,偶有一两个地方,干脆还是土路。草不仅长在路两边,还长到路中央来,一直深入到路芯石的缝隙里。那些草啊,最叫人叹服和无奈的,就是它们那放低了姿态的坚忍和韧性了。说是忍辱负重也毫不夸张。平日里,它们低低地贴着地面生长,朴朴实实,一点也不见得张扬。可路是拿来走的,一天到晚,不是行人穿梭,就是牛马猪羊在轮番踩踏,偶尔还有鸡鸭随地啄食,板车重重地辗轧。就连原本粗糙的石头都被磨得溜光滑亮的了,可是,草却从没有绝迹。它们只是把身子紧紧缩进尽可能藏身的缝隙里,或者躲入地下的根部。如此这般,它们可不是委曲求全,或者自暴自弃,而是韬光养晦,待机而动。只要一段时间没人走,它们就会悠悠然直起腰身,探出路面,在风中摇摇晃晃打响喷嚏。如果在春天,正值万物复苏,说不准,整个路面都将被它们覆盖,只留下一个个石头的位置,空空洞洞的。看过去,就像一张豁了牙的老嘴,更像一条飘飘然的绿丝带,中间破了许多窟窿。从表面上,一点也瞧不出它们曾经受过什么委曲的样子。
草离地最近,日日倾听大地的脉搏,感悟着自然造化。照理说,草的心胸应该最是坦荡了?但似乎也不是。草也善于变脸!时代与境遇不同,草既可能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,也可能是一柄刺入人心的利剑。迎头岗是我老家对面一座山的名字。出了大门,一抬头就看见了。山高,山顶上少长树,多长草,远远望去,恍若烟雾里拱起一段轮廓柔美的绿波,煞是怡人。这是在平时。如果对它们心怀不敬,或者意欲草口夺食,情况可就不同了。我就亲身领略过一场无硝烟的人草大战。年少时,缺食少粮。父亲为了养活全家,不得不冒着被揪住批斗的风险,偷偷跑到山那边种了几连番薯,又不敢经常去锄草施肥,只能时隔月余偶尔去一趟。那草啊,锄去了又来,表现十分顽劣。前脚才锄得干干净净,后脚又卷土重来,并且是报复性的加倍而来。仿佛只数日工夫,原本病怏怏的番薯藤就已完全不见,淹没于荒草丛中矣。好家伙,丝毫不把人放在眼里。人进则草退,人退则草进,如游击队般神出鬼没。转眼到了秋后,那番薯挖将起来,不单是颗粒小,一个个还不如马铃薯大,而且挖着挖着不由得心酸。密密的草根把土面封锁得跟铁桶似的,牢不可破,每一次锄头起落都丝丝作响。想象一下那情景,就跟割开鸡膛取鸡蛋一样使人不忍。真不知,过去的人们怎样能把如此恶物当粮食,嚼之入肚。是不是一度也在他们胃肠里生根发芽,并且绿成一片?
我有幸没吃过草。但几乎感觉到了草吃人。我家老屋隔壁,是一片空阔的废墟。在我们这一带,没有废墟这个词,只管它叫空坪。空坪就是房子拆掉后空出来的地方。这个词,在我儿时的记忆里,天生带有隐隐约约的阴晦感,仿佛那房子是由于什么不祥的原因才消失的一样。我们没事是不敢去那里玩的,就怕把那里的孤魂野鬼带回家。如今知道,鬼是不存在了。但是,看着那荒草,却跟见到鬼差不多。那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草,怎么长出来的没人知道,非常茂盛,墨绿墨绿的,将杂乱无章的地面遮掩得严严密密。如一贴膏药,给受了伤的皮肤抹上了一层异色。秋天过后,枯草们软塌塌地倒了下来,这才露出满地乱石杂物,和残垣断瓦。就像河水干涸了,现出沧桑的河床来。每次回家,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到那里去看看,说不出话就不说,站一站也感觉好点。那些草,绿的时候令人揪心,黄的时候,同样令人揪心。它们在风中摇来摆去,眼看裂开了一个口子,但马上又合拢起来,似乎也有某种急需掩盖的窘迫。说废墟也好,空坪也罢,都是先人留下的。现在先人已经不在。只有凄然的荒草,和脚下的泥土。不是说人终将是土吗?这样想着,我仿佛感觉那些草就长到我的身上来,体内某处忽然有了点被扎了根似的疼。
作者简介
石城,男,原名陆林松,1968年生,屏南县人,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,屏南县作家协会主席。1990年至今,在全国各大诗刊、诗歌民刊、美国《新大陆》诗刊及《福建文学》等海内外杂志、报纸发表诗歌200多首,散文、随笔及评论近百篇。诗歌入选《世界华文诗选》《中国现代诗选》《福建文学创作50年选》《福建文艺创作60年选》等多个选集;散文获“孙犁文学奖”第一届散文大赛优秀奖、第二十一届“东丽杯”孙犁散文奖三等奖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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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黄珊
值班主任:郭文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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